汉初之诸侯置相

汉初之异姓诸侯王,有由中央置相者,如《張丞相列傳》,载张蒼歷任趙相與代相,均由漢王任命。

趙地已平,漢王以蒼為代相,備邊寇。已而徙為趙相,相趙王耳。耳卒,相趙王敖。復徙相代王。燕王臧荼反,高祖往擊之。蒼以代相從攻臧荼有功,以六年中封為北平侯,食邑千二百戶。

但强势的诸侯王如淮南王黥布,则基本是独立王国。以激起黥布反叛的賁赫事件可知,中央对其国内情形基本是一无所知,对賁赫举报的事也不敢相信,反把賁赫下狱,直到黥布真的造反,才把賁赫放出来。(《黥布列傳》)

开始的刘性诸侯王也有非常骄横强势的,如继黥布后为淮南王的厲王刘长,

“厲王以此歸國益驕恣,不用漢法,出入稱警蹕,稱制,自為法令,擬於天子。”

所以后来袁盎说

是時袁盎諫上曰:「上素驕淮南王,弗為置嚴傅相,以故至此 」 《淮南衡山列傳》

可见汉初之诸侯置相并无定规,端看各自情势强弱。及至景帝平七国之乱后,则中央已完全强势,诸侯相,尉(即最高行政及最高军事长官)均由中央指派。如淮南王刘安时,相,尉均非其人,其造反已类痴人梦呓。

之后千年以下,王朝帝国的封疆大吏基本都由中央异地指派,少有让本地势力盘踞的情形。直至今天,亦复如是。偶有特例,如近世之叶家,两度主政南粤,虽百姓称道,但也难逃尾大不掉之讥。

现代西方所谓民主制度下,地方行政长官全由地方民选产生,其利弊互见。中国千年积累的中央地方行政分包的制度体系,在将来如何演变将是一个重要而又有趣的话题。

日官,日者

《史记》中的《日者列傳》及《龜策列傳》都是褚少孙后来补著的。而褚少孙似乎已经搞不清日者与龜策有什么区别了。如《日者列傳》起首第一句“自古受命而王,王者之興何嘗不以卜筮決於天命哉!”,而《龜策列傳》第一句“太史公曰:自古聖王將建國受命,興動事業,何嘗不寶卜筮以助善!” 显然他都把它们当成卜筮一类的东东。 而传里面的内容也完全分不出日者与龜策有什么区别。如没有区别,我想太史公实无必要列两个传目。

那么到底什么是日者?

我想,日者应该是起源于周时的日官.《左 – 桓公十七年

冬,十月朔,日有食之,不書,日官失之也,天子有日官,諸侯有日御,日官居卿以底日,禮也,日御不失日,以授百官于朝。

日官相当于最早的天文工作者,他们通过观察,记录,推算天象而授时。定农时对农业社会是至关重要的事情,春秋左传中充斥着“非时,非礼也”,“时,礼也”之类的记录。还有不少对日官(日御)授时不准确的批评(未正确定闰月之类)。如

於是閏三月,非禮也,先王之正時也,履端於始,舉正於中,歸餘於終,履端於始,序則不愆,舉正於中,民則不惑,歸餘於終,事則不悖。《左 – 文公元年

閏月不告朔,非禮也,閏以正時,時以作事,事以厚生,生民之道,於是乎在矣,不告閏朔,棄時政也,何以為民。《左 – 文公六年

“不告閏朔,棄時政也,何以為民。“ 可见”时政“对于当时政府的重要性。

而由此进一步发展,就有进一步推算某日宜于做某事,某日不宜于做某事。嘿嘿,你大概已经知道了,这不就是我们今天的黄历嘛。在知识产权未过期之前,这就是日者的专利,以此吃饭的行当。在专利过期后,人人手上一本黄历,日者没饭吃,也就消失了。

显然,日者的推算,是基于某种历法的。而春秋时各国使用的历法是不一样的,周王室及大多数诸侯国用周历,晋国用夏历,鲁、宋、卫等国用的是殷历。由此就可以完全明白,为什么《太史公自序》会说

齊、楚、秦、趙為日者,各有俗所用。欲循觀其大旨,作日者列傳第六十七。

太史公原来是希望梳理不同地区日者的源流传统的,可惜他未能成篇。而褚少孙之流则完全亡其所旨了。

明白什么是日者,看看先秦人对日者的看法也挺有趣。

墨子明鬼,他是信鬼神的(虽然我觉得他是出于功利性目的多些)。但对日者他不太以为然。《墨子貴義》有一则故事

子墨子北之齊,遇日者。日者曰:「帝以今日殺黑龍於北方,而先生之色黑,不可以北。」子墨子不聽,遂北,至淄水,不遂而反焉。日者曰:「我謂先生不可以北。」子墨子曰:「南之人不得北,北之人不得南,其色有黑者有白者,何故皆不遂也?且帝以甲乙殺青龍於東方,以丙丁殺赤龍於南方,以庚辛殺白龍於西方,以壬癸殺黑龍於北方,若用子之言,則是禁天下之行者也。是圍心而虛天下也,子之言不可用也。」

日者说上帝今天在北方杀黑龙,墨子穿黑衣,今天不宜往北走。墨子往北,到淄水,果然水涨过不了河。日者得意,I told you, I told you。墨子果然是逻辑思维非常清晰的人,他说,水涨了,江南的人过不到江北,江北的人也同样过不到江南,而他们既有穿黑衣的,也有穿白衣的,你不是瞎掰嘛(子之言不可用也)。

荀子也是一个脑袋非常清楚的人,《荀子反質》说

信鬼神者失謀,信日者失時,何以知其然?夫賢聖周知,能不時日而事利;敬法令,貴功勞,不卜筮而身吉;謹仁義,順道理,不禱祠而福。故卜數擇日,潔齋戒,肥犧牲,飾珪璧,精祠祀,而終不能除悖逆之禍,以神明有知而事之,乃欲背道妄行而以祠祀求福,神明必違之矣。天子祭天地、五嶽、四瀆,諸侯祭社稷,大夫祭五祀,士祭門戶,庶人祭其先祖。聖王承天心,制禮分也。凡古之卜日者,將以輔道稽疑,示有所先而不敢自專也;非欲以顛倒之惡而幸安之全。

劈头就是“信鬼神者失謀,信日者失時“,但荀子也并不完全否定卜筮这些东西,”凡古之卜日者,將以輔道稽疑,示有所先而不敢自專也;非欲以顛倒之惡而幸安之全。“ 则非常有道理。以我看,卜筮,易卦之类,按现代心理学概念,都是非常好的自我心理暗示工具。

看来,我们的先人一点都不迷信。

李广难封

元狩四年, 汉武帝举全国之力,发动了汉王朝空前绝后最大的一次对匈奴的进攻战役。已经年过六十的李广,相信这是自己一生最后的建功立业的机会了,于是“廣數自請行。天子以為老,弗許;良久乃許之,以為前將軍。“

”廣既從大將軍青擊匈奴,既出塞,青捕虜知單于所居,乃自以精兵走之,而令廣并於右將軍軍,出東道。東道少回遠,而大軍行水草少,其勢不屯行。廣自請曰:「臣部為前將軍,今大將軍乃徙令臣出東道,且臣結發而與匈奴戰,今乃一得當單于,臣願居前,先死單于。」大將軍青亦陰受上誡,以為李廣老,數奇,毋令當單于,恐不得所欲。”

于是卫青不让李广为前锋,强令李广为东路军。之后李广军“亡導”(向导逃亡),“失道”(迷路),误期。在卫青的追责下,李广愤而自杀,成就其一生悲剧。

千古之下,”李广难封”就成了士大夫怀才不遇的最佳遣怀之词。

这里先要发一个小感慨,所谓“Perception is reality”,当人人都认为李广运气不好(數奇)时,就确实令他运气不好了(大將軍青亦陰受上誡,以為李廣老,數奇,毋令當單于,恐不得所欲。)索罗斯说的反身性,此之谓也。

但纵观李广一生,你不能说他一生都运气不好。其实他早年时运气非常好,可说是年少成名,天下俱知,连汉文帝都说「惜乎,子不遇時!如令子當高帝時,萬戶侯豈足道哉!」

“及孝景初立,廣為隴西都尉,徙為騎郎將。吳楚軍時,廣為驍騎都尉,從太尉亞夫擊吳楚軍,取旗,顯功名昌邑下。以梁王授廣將軍印,還,賞不行。徙為上谷太守,匈奴日以合戰。典屬國公孫昆邪為上泣曰:「李廣才氣,天下無雙,自負其能,數與虜敵戰,恐亡之。」於是乃徙為上郡太守。後廣轉為邊郡太守,徙上郡。嘗為隴西、北地、鴈門、代郡、雲中太守,皆以力戰為名。”

看看,他几乎当遍了所有北部边疆的郡守:上谷,上郡,隴西、北地、鴈門、代郡、雲中。光凭这份履历,在平常年代,再熬熬年纪,当个大将军(国防部长)不在话下。

然而李广确实不处一个平常年代,与他同时有两颗太闪耀的将星,那就是卫青与霍去病。不论史迁的生花妙笔如何暗贬卫霍,明抬李广,他们之间的战绩对比实在太过悬殊。史迁对李广种种英风如在的描写,其实多是他如何凭一夫之勇,在逆境中脱困而已,与卫霍成千上万的斩获实在无法比。以红朝将帅类比,李广大概只有王近山的水平,邓洪韩都比不上,遑论林粟。

然而问题又来了,在对匈奴的战场上,李广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军,为何战绩会远远比不上卫青霍去病这样的小毛孩。特别是霍去病,他19岁出道,26岁病死,短短几年间就立下令人瞠目结舌的功勋。这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的天才?加上汉武帝的全力支持?再加上运气??其实如果稍微留意,不仅仅是李广,其他老将军在霍去病面前基本都成了摆设,往往是霍大胜回师的路上,这些老将军的部队才匆匆赶来。这里恐怕不是简单的天才加运气可以完全解释的。

让我们来仔细看看霍去病的战史。

《史记 – 衛將軍驃騎列傳》载,元朔六年, 

大將軍姊子霍去病年十八,幸,為天子ヰ中。善騎射,再從大將軍,受詔與壯士,為剽姚校尉,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百里赴利,斬捕首虜過當。於是天子曰:「剽姚校尉去病斬首虜二千二十八級,及相國、當戶,斬單于大父行籍若侯產,生捕季父羅姑比,再冠軍,以千六百戶封去病為冠軍侯。上谷太守郝賢四從大將軍,捕斬首虜二千餘人,以千一百戶封賢為眾利侯。」

这是霍去病的首次亮相,即功冠全军,故得冠军侯。注意这里“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百里赴利“,一是全是骑兵,二是轻装(輕勇騎),三是没有后方补给(棄大軍),四是远程奔袭(數百里赴利)。这基本上就是后来霍军的主要战术特点。紧接着,三年后,

冠軍侯去病既侯三歲,元狩二年春,以冠軍侯去病為驃騎將軍,將萬騎出隴西,有功。天子曰:「驃騎將軍率戎士踰烏盭,討遬濮,涉狐奴,歷五王國,輜重人眾懾慴者弗取,冀獲單于子。轉戰六日,過焉支山千有餘里,合短兵,殺折蘭王,斬盧胡王,誅全甲,執渾邪王子及相國、都尉,首虜八千餘級,收休屠祭天金人,益封去病二千戶。」

这里虽然只有史迁有意的,干巴巴的照抄功劳簿,但其实是不得了的战绩,“殺折蘭王,斬盧胡王,誅全甲,執渾邪王子及相國、都尉,首虜八千餘級,收休屠祭天金人“,假如李广可以做到其中任何一项,大概都可以封侯了。更重要的是经此一役,汉王朝从此得以控制河西走廊。

注意这里三年的时间间隔。我有一个猜测,就是三年前霍去病以八百精骑验证了一套以骑兵为主力,高度机动,不要后方补给,千里奔袭,寻歼敌军要害主力的全新战法,并花了三年时间,以此训练出一万全新的精骑兵部队。这只部队啼声初试,即一战建功。

从战国到秦末汉初,战场上的主力仍然是兵车和步兵,骑兵已有,但不是主力。《六韜》中说 “步貴知變動,車貴知地形,騎貴知別徑奇道。“ 可见是把骑兵主要作为对敌奇袭的奇兵。李广等宿将带领的应该就是车步骑结合的传统部队,面对匈奴骑兵的进攻,训练有素的他们会环车结阵,以弓弩给敌以杀伤。这样的战法可以有效杀伤,击退敌人,但难以与敌以歼灭性打击。这也是李广等宿将难有成千上万斩获俘虏战功的原因。

而霍去病的新军,完全以骑兵为主力,可以说是一只比匈奴兵更匈奴兵的部队。其武器装备优于匈奴兵(现在不确定知道汉武帝时是否已有马镫,但弓弩,剑甲等装备一定好于匈奴兵)从而单兵战力能与匈奴兵相当,加上更高的组织纪律性,更好的通讯联络(旗语)等,令其协同战力倍增,在千骑,万骑的水平上能有两倍,三倍,乃至五倍于敌的战力(后来陈汤就曾说一个汉兵能顶五个匈奴兵)。

当然,说霍卫(卫青前期一直是霍去病的上司)之练新军是我的猜想,并无直接的史料证据。但也有一些旁证。《史记 – 衛將軍驃騎列傳》提到霍去病,“天子嘗欲教之孫吳兵法,對曰:「顧方略何如耳,不至學古兵法。」“ 霍说学学方略可以,兵法就算了,因为前人从没有过以骑兵为主力的战法,他无从学起,他必须自己创造。《衛霍傳》中还把霍军直接与其他老将军队做比较,”諸宿將所將士馬兵亦不如驃騎,驃騎所將常選,然亦敢深入,常與壯騎先其大(將)軍,軍亦有天幸,未嘗困絕也。然而諸宿將常坐留落不遇。“ 说霍军装备要好于其他军队,士兵也经过挑选。霍军的机动性远高于其他老将军队,能够深入敌后,千里远袭。”然而諸宿將常坐留落不遇。“

还有一条也是颇有趣的,《史记 – 衛將軍驃騎列傳》最后列出了卫青,霍去病手下各自的有功将佐。卫青手下还有一堆的老将,如公孫賀,李息,李沮,李蔡等,多是文,景时期的老将。而霍去病手下只有博德,趙破奴两人,都是跟着霍起家的新人。可见霍所领导的是一支全新的军队。

让我们回到元狩四年的世纪大战

元狩四年春,上令大將軍青、驃騎將軍去病將各五萬騎,步兵轉者踵軍數十萬,而敢力戰深入之士皆屬驃騎。驃騎始為出定襄,當單于。捕虜言單于東,乃更令驃騎出代郡,

这里特别提到霍去病的五万骑是主力部队(敢力戰深入之士皆屬驃騎),专门要找單于主力决战的。还根据情报调换了出击方向。然而最终情报有误,反而是卫青方面遇上了单于主力。

大將軍軍出塞千餘里,見單于兵陳而待,於是大將軍令武剛車自環為營,而縱五千騎往當匈奴。匈奴亦縱可萬騎。會日且入,大風起,沙礫擊面,兩軍不相見,漢益縱左右翼繞單于。單于視漢兵多,而士馬尚彊,戰而匈奴不利,薄莫,單于遂乘六驘,壯騎可數百,直冒漢圍西北馳去。時已昏,漢匈奴相紛挐,殺傷大當。漢軍左校捕虜言單于未昏而去,漢軍因發輕騎夜追之,大將軍軍因隨其後。匈奴兵亦散走。遲明,行二百餘里,不得單于,頗捕斬首虜萬餘級,遂至窴顏山趙信城,得匈奴積粟食軍。軍留一日而還,悉燒其城餘粟以歸。

卫青的汉军骑兵,即便不是如霍军那样的绝对主力,但相信有同样的训练,一样的自信心爆棚,在”大風起,沙礫擊面,兩軍不相見“的情形下敢于左右包抄單于,比匈奴兵更匈奴兵。而单于方面,大概是第一次面对汉军骑兵主力的对决,在兵力一倍于敌手的情形下(匈奴1万,汉军5千),激战终日,竟完全不占上风,甚至发现汉军对其进行两翼包抄。单于最终丧失信心,竟独自逃跑了。卫青终于大破單于主力。

同期,霍去病

出代、右北平千餘里,直左方兵,所斬捕功已多大將軍。軍既還,天子曰:「驃騎將軍去病率師,躬將所獲葷粥之士,約輕齎,絕大幕,涉獲章渠,以誅比車耆,轉擊左大將,斬獲旗鼓,歷涉離侯。濟弓閭,獲屯頭王、韓王等三人,將軍、相國、當戶、都尉八十三人,封狼居胥山,禪於姑衍,登臨翰海。執鹵獲丑七萬有四百四十三級,師率減什三,取食於敵,閒行殊遠而糧不絕,以五千八百戶益封驃騎將軍。」

所谓封狼居胥,登臨翰海,建不世之功。

此战汉军完胜,但代价也相当高昂,士卒损失30% (師率減什三)。但更惊人的是马匹的损失,“兩軍之出塞,塞閱官及私馬凡十四萬匹,而復入塞者不滿三萬匹。” 14万去,不足3万回,损失80%。我相信,霍卫的各五万骑是五万匹马,而不是五万骑兵。骑兵大概各只有两万多,因为这样的远途奔袭一人至少要两匹马,作为换乘及携带必要的干粮辎重。而且,这些军马很可能有相当部分最后变成了军粮。大汉朝之后十余二十年都再没能组织如此规模的战役了,因为找不到那么多马了。所以卫霍之功,也实有赖大汉朝倾国之力。

回到我们的飞将军李广,坦白说,即便卫青能让李广为先锋,假如李广不能指挥新式的骑兵主力部队,他也没有太大机会建功,搞不好还可能丧师辱国,把一世英名付流水。李广的自杀确实是悲剧,他应该有一个更好的结局,但他的时代确实过去了。

对李广的死,司马迁暗托己怀,特记一笔 “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。百姓聞之,知與不知,無老壯皆為垂涕。“ 但后世王夫之却说了一句:“获誉于士大夫之口,感动于流俗之心。” 虽然有一点点刻薄,但也所中不远矣。

周昌彊力

《史记 – 張丞相列傳》

昌為人彊力,敢直言,自蕭、曹等皆卑下之。昌嘗燕時入奏事,高帝方擁戚姬,昌還走,高帝逐得,騎周昌項,問曰:「我何如主也?」昌仰曰:「陛下即桀紂之主也。」於是上笑之,然尤憚周昌。及帝欲廢太子,而立戚姬子如意為太子,大臣固爭之,莫能得;上以留侯策即止。而周昌廷爭之彊,上問其說,昌為人吃,又盛怒,曰:「臣口不能言,然臣期期知其不可。陛下雖欲廢太子,臣期期不奉詔。」上欣然而笑。既罷,呂后側耳於東箱聽,見周昌,為跪謝曰:「微君,太子幾廢。」

這裏有兩個故事,都是簡直可以入《滑稽列傳》的。第一个故事,周昌竟然撞破高祖與戚姬的好事,吓得赶紧往外逃,高祖追出來,把周昌撲倒,騎到周昌脖子上,簡直如頑童。而周昌也有急智,以“桀紂之主”戯刺高祖荒淫以解窘。这个当然是解窘的玩笑话,人家夫妻休息的时候(燕時)欢好,何荒淫之有。不过这里可见两点,一是周昌与高祖的亲近(周昌也是沛人);二是其时宫禁之疏宽。令人想起《左传》中南宮萬与宋閔公的故事。

这里另一个就是著名的“期期知其不可”,“期期不奉詔“ 的口吃故事了。这个故事后来的结局却很不滑稽。高祖临终,知道吕后一定不会放过戚姬及如意母子。想到曾强谏易太子的周昌,可说是有恩于吕后,于是把如意托孤给周昌, “乃召周昌,謂曰:「吾欲固煩公,公彊為我相趙王。」周昌泣曰:「臣初起從陛下,陛下獨柰何中道而棄之於諸侯乎?」高祖曰:「吾極知其左遷,然吾私憂趙王,念非公無可者。公不得已彊行!」於是徙御史大夫周昌為趙相。“

然而在超级强势的吕后面前,周昌并未能保存赵王如意,如意还是给吕后毒死了。”周昌因謝病不朝見,三歲而死。“ 一叹。

可怜孝惠帝

孝惠帝可说是被其母亲吕后的狠辣手段所吓傻掉的。他先是希望保护赵王如意,但赵王如意还是被吕后杀害了。接着

乃召孝惠帝觀人彘。孝惠見,問,乃知其戚夫人,乃大哭,因病,歲餘不能起。使人請太后曰:「此非人所為。臣為太后子,終不能治天下。」孝惠以此日飲為淫樂,不聽政,故有病也。

惨绝人寰的人彘确实把可怜的孝惠帝吓傻掉了。

孝惠虽然“為人仁弱”,但也绝非后世那种生于深宫,长于妇人之手的儿皇帝可比。楚汉激战期间,他驻櫟陽,与萧何一起镇抚关中豪族,也算是独挡一面。汉立后,他也经历了废太子的惊涛骇浪,得到张良,周昌,叔孫通等一众大臣的拥戴,为他谏诤。即位后,面对吕后,他也极力试图保护赵王与齐王,也算是有担当的人。 如没有吕后,他也是可以当一个中规中矩的皇帝的,只是吕后实在太厉害,太可怕了。

武帝重情商

《滑稽列傳》载武帝时两故事

武帝時,大將軍衛青者,。。。斬首捕虜,有功來歸,詔賜金千斤。將軍出宮門,齊人東郭先生以方士待詔公車,當道遮衛將軍車,拜謁曰:「願白事。」將軍止車前,東郭先生旁車言曰:「王夫人新得幸於上,家貧。今將軍得金千斤,誠以其半賜王夫人之親,人主聞之必喜。此所謂奇策便計也。」衛將軍謝之曰:「先生幸告之以便計,請奉教。」於是衛將軍乃以五百金為王夫人之親壽。王夫人以聞武帝。帝曰:「大將軍不知為此。」問之安所受計策,對曰:「受之待詔者東郭先生。」詔召東郭先生,拜以為郡都尉。

武帝時,徵北海太守詣行在所。。。。太守來,望見王先生。王先生曰:「天子即問君何以治北海令無盜賊,君對曰何哉?」對曰:「選擇賢材,各任之以其能,賞異等,罰不肖。」王先生曰:「對如是,是自譽自伐功,不可也。願君對言,非臣之力,盡陛下神靈威武所變化也。」太守曰:「諾。」召入,至于殿下,有詔問之曰:「何於治北海,令盜賊不起?」叩頭對言:「非臣之力,盡陛下神靈威武之所變化也。」武帝大笑,曰:「於呼!安得長者之語而稱之!安所受之?」對曰:「受之文學卒史。」帝曰:「今安在?」對曰:「在宮府門外。」有詔召拜王先生為水衡丞,以北海太守為水衡都尉。

究其实,東郭先生不过教人如何行贿,王先生不过教人如何諛言颂圣,非小人也者? 非也非也。武帝所重者,不过是通世务人情,后世所谓情商者也。

车与骑

夏侯嬰原是沛县县委机关司机,在他还是临时工的时候,就经常上班偷鸡跟着刘邦老大鬼混。还曾为老大开脱而坐了一年多班房。

夏侯嬰一生就是个老司机,他的功劳簿上满篇都是“以兵車趣攻“。一生为老大开车,老大死了,就为老大的儿子开车(”嬰自上初起沛,常為太仆,竟高祖崩。以太仆事孝惠。”)真是模范老司机。

秦末汉初时兵车仍是主流,但已有骑兵,刘邦手下的另一个嬰,灌嬰,就是一个骑将。他的功劳簿上就多是“破其騎“,”斬騎將”之类的记录。最后在核下,“項王乃上馬騎,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餘人,直夜潰圍南出,馳走。平明,漢軍乃覺之,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。” 最终斩杀项羽。

目前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西汉就有马镫,据维基百科,“目前世界存世最早的马镫实物,是1965年出土于中国辽宁北票冯素弗石椁墓中的双马镫,是现存世界最早的双马镫实物,比欧洲出土的早300年以上。冯素弗是十六国时期北燕鲜卑化的汉人贵族,死于公元415年。“

假如没有马镫,骑战是高难度的技术工作。不过想想,在那时的原野上跑马车(可没有什么柏油路,水泥路),也是一个高难度的技术工作。稍微大一点的石头或坑,都可能造成翻车。所以老司机和老骑手,都不容易。

骑与车,是替代关系,至武帝时已基本放弃兵车。兵车最大的问题就是机动性差。《六韜 – 戰車》列兵车十死之地。并总结说 “步貴知變動,車貴知地形,騎貴知別徑奇道。三軍同名而異用也。“ 有理。

樊噲岂寻常屠狗辈耶

樊传照抄功劳簿流水账,殊无趣。

然《留侯世家》载

沛公入秦宮,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,意欲留居之。樊噲諫沛公出舍,沛公不聽。

这里令人触目的是一堆将相加儒生策士,諫沛公的竟是樊噲,这个屠狗辈的见识实在不简单。

又《項羽本紀》中,鸿门宴上,樊噲不但表演了一番砌生猪肉的行为艺术,当刘邦尿遁,又顾忌不辞而别是否不太好时

樊噲曰:「大行不顧細謹,大禮不辭小讓。如今人方為刀俎,我為魚肉,何辭為。」於是遂去。

这里屠狗辈还有一口的好辞藻。实在不简单。

叔孫通者,汉儒之不迂者也

叔孫通者,汉儒之不迂者也。

其諛言二世,亡命于无道,不迂。

变服见汉王,不迂。

斥鲁生鄙儒,不知時變,不迂。

为高祖”希世度務,制禮進退,與時變化“, 不迂。

愿“以頸血汙地“谏易太子,不迂。

变通原廟複道,不迂。

汉儒而不迂者,几希。唯汉初能有叔孫通,亦世风使然。社会鼎沸变革之际,迂者早死光光了。

棄墳墓的張良

张良是汉兴诸臣一堆布衣将相中,少有的贵族出身者。他就曾说“家世相韓,及韓滅,不愛萬金之資,為韓報讐彊秦,天下振動。” 然而他也是非常清醒,知道六国诸侯之不可复。秦汉鼎革之际,六国遗族,除了当当傀儡,如楚义王,齊王假辈,别无一用。张良自己也有亲身经历,他曾推举,追随的韓王成,就碌碌无为,最后被项羽一杀了之。所以当他听说高祖想用酈食其之谋,制印遍封六国遗族时,他立刻反对,洋洋洒洒举了八条理由。大意就是这个世界是西瓜选大边,你如没有足够的实力,做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没用。但最后一条是比较实在的,是他自己切身的感受

且天下游士離其親戚,棄墳墓,去故舊,從陛下游者,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。今復六國,立韓、魏、燕、趙、齊、楚之後,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,從其親戚,反其故舊墳墓,陛下與誰取天下乎?其不可八矣。

这里张良已是抛弃了原来的家国概念(離其親戚,棄墳墓,去故舊),以独立的游士之身,去“天下”追求个人的建功立业。后世士大夫,“棄墳墓“是常常挂在嘴边的话,这也是秦汉鼎革,世卿世爵从此不再,各人凭本事吃饭,所谓 Meritocracy 的时代由此开启矣。

良也曾是英姿少年,博浪一击,天下振動。但中年之后,“張良多病,未嘗特將也,常為畫策,時時從漢王。” 性格变得内敛深沉,到晚年更是冲虚散淡。也因此高祖一生对其信任(没有威胁也)。良传紧随萧何传,萧何传中满满都是高祖对传主的猜忌,而良传则对比明显。至高祖晚年,“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,非天下所以存亡,故不著“。两个老头闲话世事,有点平等老朋友的味道。

假如张良出将如韩信,大概率不得好死。一叹。

(良)乃學辟穀,道引輕身。會高帝崩,呂后德留侯,乃彊食之,曰:「人生一世間,如白駒過隙,何至自苦如此乎!」留侯不得已,彊聽而食。

人生如白駒過隙,这等好句,竟出自呂后,呂后真非寻常妇人也,又一叹。

娄敬定鼎之功

汉初娄敬(后赐姓刘)可谓一言而安天下者。其一生所建三策,对汉朝的安立,有定鼎之功。

一是定都关中,娄敬是全面深刻描述关中“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“地理优势的第一人。

二是和亲匈奴,为汉王朝赢得60年和平休养生息的时间。至武帝时终能一举反击成功。

三是徙六国豪族十餘萬口于关中。无此,后来高祖之削诸侯,景帝之平七国之乱,恐怕都不会那么容易。

娄敬显然出身布衣,史迁记其背景唯”戍隴西”三字,唯此三字,已足见其有丰富社会底层历练的经历。加以可以看穿百年历史迷雾的远见卓识,汉初诸臣,娄敬当居首列。

史迁之雄强笔力,也真令人膜拜。

劉敬者,齊人也。漢五年,戍隴西,過洛陽,高帝在焉。婁敬脫輓輅,衣其羊裘,見齊人虞將軍曰:「臣願見上言便事。」虞將軍欲與之鮮衣,婁敬曰:「臣衣帛,衣帛見;衣褐,衣褐見:終不敢易衣。」

三字短句,铿锵有力,一个轩昂汉子形象,跃然纸上。

韓王信請治馬邑

《韓信盧綰列傳》载

五年春,遂與剖符為韓王,王潁川。

明年春,上以韓信材武,所王北近鞏、洛,南迫宛、葉,東有淮陽,皆天下勁兵處,乃詔徙韓王信王太原以北,備御胡,都晉陽。信上書曰:「國被邊,匈奴數入,晉陽去塞遠,請治馬邑。」上許之,信乃徙治馬邑。

潁川时为天下脏腑,刘邦要直接控制,这符合他一贯的战略地理思想。故徙韓王信都晉陽。但韓王信自请去晉陽,而徙治馬邑,这就非常耐人寻味。须知当时馬邑(今朔州)实在是塞外蛮荒之地,而晉陽好歹还是三晋故地。这里我想韩王信一方面非常聪明,他已看透异姓诸侯王不可能长久,要长久唯一的可能就是拥边自重。后世至唐宋,能够维持相对独立家族地位的都是拥边自重者。汉初八个异姓诸侯王中唯一能得善终的长沙王吴芮,”称番将“,亦以其能镇西南也。而韩王信失策的一点是他大大低估了匈奴(须知高祖也大大低估了匈奴)。要拥边自重首先你必须得守得住,而他在匈奴单于面前完全守不住,于是只有悲剧了。对汉王朝也是极大悲剧,匈奴得这些降将相助,益发变得难缠。

汉初刘邦的北边政策完全失败,幸而用了娄敬的和亲之策,缓了一口气。

陈平是特务头子?

陈平自己说”我多陰謀”。但仅仅是多阴谋吗?

陈平的第一功是献策以重贿离间楚君臣,这大概还能说陈平曾事项王,了解项王一方,将帅君臣之间的性格,关系等等,并且还有故旧在项营中,能具体执行其离间计。但后来,高祖被匈奴困于平城,“七日不得食。高帝用陳平奇計,使單于閼氏,圍以得開。高帝既出,其計祕,世莫得聞。“ 这就比较诡异了,陈平何以对單于与閼氏之间的性格,关系如此了解,知道閼氏的枕头风会有效?他又如何有渠道能私通閼氏?这些显然不可能是一时的奇谋,而必然是有一个长期经营的情报间谍网,而陈平就是那个最顶端的操控者。

高祖自有陈平后,其几乎所有的出征,陈平都随侍在侧:云梦擒韩信;攻韓王信於代;攻陳豨及黥布;一直到最后高祖的平定燕王盧綰;陈平全都以護軍中尉随侍在侧。”凡六出奇計,輒益邑,凡六益封。奇計或頗祕,世莫能聞也。” 这个世莫能聞的,想必就是那个神秘的情报间谍网了。汉八年,高祖过柏人而不宿,得逃貫高之刺,也未必没有陈平情报之功。千年之后,毛高祖车过南京而不停,直放京城,躲过或有的571工程之刺,世皆传他有神秘情报的提醒,真是故事如旧。

陈平初见高祖,一席话(「臣為事來,所言不可以過今日。」)就令高祖授以心腹,想来也与这个间谍网,或这个间谍网的主意有关。高祖给这个间谍网的第一笔经费就是“黃金四萬斤“,而且”與陳平,恣所為,不問其出入。”

呵呵,古今中外,特务经费从来都是“恣所為,不問其出入“的,呵呵。

陈平受贿

史迁之《蕭相國世家》,《留侯世家》,《陳丞相世家》故写汉兴诸杰,也写高祖之各个侧面。《蕭相國世家》反复写高祖对萧何的各种猜忌,以及萧何的各种应对。《留侯世家》则写出刘张之间,由于张良身体多病,后期性格转变等原因,刘没有威胁感,刘张之间能有一种相对平等的类乎朋友的关系。而《陳丞相世家》则尽显高祖之识人用人。

陈平曾随魏,后又追随项羽入关破秦,但均不得其用,而见高祖当天,”平等七人俱進,賜食。王曰:「罷,就舍矣。」平曰:「臣為事來,所言不可以過今日。」於是漢王與語而說之,問曰:「子之居楚何官?」曰:「為都尉。」乃拜平為都尉,使為參乘,典護軍”。也就是说高祖本不把与七人一起进见的陈平当回事,但陈平一席话就令高祖完全改观,给与“參乘,典護軍“这样最心腹的职位。

诸将不服,“絳侯、灌嬰等咸讒陳平曰:「平雖美丈夫,如冠玉耳,其中未必有也。臣聞平居家時,盜其嫂;事魏不容,亡歸楚;歸楚不中,又亡歸漢。今日大王尊官之,令護軍。臣聞平受諸將金,金多者得善處,金少者得惡處。平,反覆亂臣也,願王察之。」” 这里最后一个指责颇严重,说陈平在军中收受贿赂。“漢王疑之,召讓魏無知“。 魏無知是陈平的推荐人,他直接对高祖说,他们说的陈平的那些毛病都是有关德行的,而我推荐陈平是因为他的才能,”楚漢相距,臣進奇謀之士,顧其計誠足以利國家不耳。且盜嫂受金又何足疑乎?” 高祖又直接问陈平,陈平对受金一事坦承不韪,“臣躶身來,不受金無以為資“。”漢王乃謝,厚賜,拜為護軍中尉,盡護諸將。諸將乃不敢復言。”

这还没有完,精彩在后面。陈平紧接着进计以重贿离间楚君臣,“漢王以為然,乃出黃金四萬斤,與陳平,恣所為,不問其出入。“

好一个”恣所為,不問其出入“!这已远超出”盜嫂受金又何足疑”了,高祖之识人用人,实在不简单。

刘竖多得腐儒之力

《黥布列傳》载

項籍死,天下定,上置酒。上折隨何之功,謂何為腐儒,為天下安用腐儒。隨何跪曰:「夫陛下引兵攻彭城,楚王未去齊也,陛下發步卒五萬人,騎五千,能以取淮南乎?」上曰:「不能。」隨何曰:「陛下使何與二十人使淮南,至,如陛下之意,是何之功賢於步卒五萬人騎五千也。然而陛下謂何腐儒,為天下安用腐儒,何也?」上曰:「吾方圖子之功。」乃以隨何為護軍中尉。

酈生說齊王,隨何说淮南,皆一言当十万兵者。酈食其且以身殉,

齊王田廣聞漢兵至,以為酈生賣己,乃曰:「汝能止漢軍,我活汝;不然,我將亨汝!」酈生曰:「舉大事不細謹,盛德不辭讓。而公不為若更言!」齊王遂亨酈生,引兵東走。

想象一个年过六十,身长八尺的老头,死前一句”你老子我再没有什么话跟你说了!”(而公不為若更言!)令人千秋之下,尤肃然起敬。

刘竖得腐儒力多耳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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