July 2021 archive

日官,日者

《史记》中的《日者列傳》及《龜策列傳》都是褚少孙后来补著的。而褚少孙似乎已经搞不清日者与龜策有什么区别了。如《日者列傳》起首第一句“自古受命而王,王者之興何嘗不以卜筮決於天命哉!”,而《龜策列傳》第一句“太史公曰:自古聖王將建國受命,興動事業,何嘗不寶卜筮以助善!” 显然他都把它们当成卜筮一类的东东。 而传里面的内容也完全分不出日者与龜策有什么区别。如没有区别,我想太史公实无必要列两个传目。

那么到底什么是日者?

我想,日者应该是起源于周时的日官.《左 – 桓公十七年

冬,十月朔,日有食之,不書,日官失之也,天子有日官,諸侯有日御,日官居卿以底日,禮也,日御不失日,以授百官于朝。

日官相当于最早的天文工作者,他们通过观察,记录,推算天象而授时。定农时对农业社会是至关重要的事情,春秋左传中充斥着“非时,非礼也”,“时,礼也”之类的记录。还有不少对日官(日御)授时不准确的批评(未正确定闰月之类)。如

於是閏三月,非禮也,先王之正時也,履端於始,舉正於中,歸餘於終,履端於始,序則不愆,舉正於中,民則不惑,歸餘於終,事則不悖。《左 – 文公元年

閏月不告朔,非禮也,閏以正時,時以作事,事以厚生,生民之道,於是乎在矣,不告閏朔,棄時政也,何以為民。《左 – 文公六年

“不告閏朔,棄時政也,何以為民。“ 可见”时政“对于当时政府的重要性。

而由此进一步发展,就有进一步推算某日宜于做某事,某日不宜于做某事。嘿嘿,你大概已经知道了,这不就是我们今天的黄历嘛。在知识产权未过期之前,这就是日者的专利,以此吃饭的行当。在专利过期后,人人手上一本黄历,日者没饭吃,也就消失了。

显然,日者的推算,是基于某种历法的。而春秋时各国使用的历法是不一样的,周王室及大多数诸侯国用周历,晋国用夏历,鲁、宋、卫等国用的是殷历。由此就可以完全明白,为什么《太史公自序》会说

齊、楚、秦、趙為日者,各有俗所用。欲循觀其大旨,作日者列傳第六十七。

太史公原来是希望梳理不同地区日者的源流传统的,可惜他未能成篇。而褚少孙之流则完全亡其所旨了。

明白什么是日者,看看先秦人对日者的看法也挺有趣。

墨子明鬼,他是信鬼神的(虽然我觉得他是出于功利性目的多些)。但对日者他不太以为然。《墨子貴義》有一则故事

子墨子北之齊,遇日者。日者曰:「帝以今日殺黑龍於北方,而先生之色黑,不可以北。」子墨子不聽,遂北,至淄水,不遂而反焉。日者曰:「我謂先生不可以北。」子墨子曰:「南之人不得北,北之人不得南,其色有黑者有白者,何故皆不遂也?且帝以甲乙殺青龍於東方,以丙丁殺赤龍於南方,以庚辛殺白龍於西方,以壬癸殺黑龍於北方,若用子之言,則是禁天下之行者也。是圍心而虛天下也,子之言不可用也。」

日者说上帝今天在北方杀黑龙,墨子穿黑衣,今天不宜往北走。墨子往北,到淄水,果然水涨过不了河。日者得意,I told you, I told you。墨子果然是逻辑思维非常清晰的人,他说,水涨了,江南的人过不到江北,江北的人也同样过不到江南,而他们既有穿黑衣的,也有穿白衣的,你不是瞎掰嘛(子之言不可用也)。

荀子也是一个脑袋非常清楚的人,《荀子反質》说

信鬼神者失謀,信日者失時,何以知其然?夫賢聖周知,能不時日而事利;敬法令,貴功勞,不卜筮而身吉;謹仁義,順道理,不禱祠而福。故卜數擇日,潔齋戒,肥犧牲,飾珪璧,精祠祀,而終不能除悖逆之禍,以神明有知而事之,乃欲背道妄行而以祠祀求福,神明必違之矣。天子祭天地、五嶽、四瀆,諸侯祭社稷,大夫祭五祀,士祭門戶,庶人祭其先祖。聖王承天心,制禮分也。凡古之卜日者,將以輔道稽疑,示有所先而不敢自專也;非欲以顛倒之惡而幸安之全。

劈头就是“信鬼神者失謀,信日者失時“,但荀子也并不完全否定卜筮这些东西,”凡古之卜日者,將以輔道稽疑,示有所先而不敢自專也;非欲以顛倒之惡而幸安之全。“ 则非常有道理。以我看,卜筮,易卦之类,按现代心理学概念,都是非常好的自我心理暗示工具。

看来,我们的先人一点都不迷信。

李广难封

元狩四年, 汉武帝举全国之力,发动了汉王朝空前绝后最大的一次对匈奴的进攻战役。已经年过六十的李广,相信这是自己一生最后的建功立业的机会了,于是“廣數自請行。天子以為老,弗許;良久乃許之,以為前將軍。“

”廣既從大將軍青擊匈奴,既出塞,青捕虜知單于所居,乃自以精兵走之,而令廣并於右將軍軍,出東道。東道少回遠,而大軍行水草少,其勢不屯行。廣自請曰:「臣部為前將軍,今大將軍乃徙令臣出東道,且臣結發而與匈奴戰,今乃一得當單于,臣願居前,先死單于。」大將軍青亦陰受上誡,以為李廣老,數奇,毋令當單于,恐不得所欲。”

于是卫青不让李广为前锋,强令李广为东路军。之后李广军“亡導”(向导逃亡),“失道”(迷路),误期。在卫青的追责下,李广愤而自杀,成就其一生悲剧。

千古之下,”李广难封”就成了士大夫怀才不遇的最佳遣怀之词。

这里先要发一个小感慨,所谓“Perception is reality”,当人人都认为李广运气不好(數奇)时,就确实令他运气不好了(大將軍青亦陰受上誡,以為李廣老,數奇,毋令當單于,恐不得所欲。)索罗斯说的反身性,此之谓也。

但纵观李广一生,你不能说他一生都运气不好。其实他早年时运气非常好,可说是年少成名,天下俱知,连汉文帝都说「惜乎,子不遇時!如令子當高帝時,萬戶侯豈足道哉!」

“及孝景初立,廣為隴西都尉,徙為騎郎將。吳楚軍時,廣為驍騎都尉,從太尉亞夫擊吳楚軍,取旗,顯功名昌邑下。以梁王授廣將軍印,還,賞不行。徙為上谷太守,匈奴日以合戰。典屬國公孫昆邪為上泣曰:「李廣才氣,天下無雙,自負其能,數與虜敵戰,恐亡之。」於是乃徙為上郡太守。後廣轉為邊郡太守,徙上郡。嘗為隴西、北地、鴈門、代郡、雲中太守,皆以力戰為名。”

看看,他几乎当遍了所有北部边疆的郡守:上谷,上郡,隴西、北地、鴈門、代郡、雲中。光凭这份履历,在平常年代,再熬熬年纪,当个大将军(国防部长)不在话下。

然而李广确实不处一个平常年代,与他同时有两颗太闪耀的将星,那就是卫青与霍去病。不论史迁的生花妙笔如何暗贬卫霍,明抬李广,他们之间的战绩对比实在太过悬殊。史迁对李广种种英风如在的描写,其实多是他如何凭一夫之勇,在逆境中脱困而已,与卫霍成千上万的斩获实在无法比。以红朝将帅类比,李广大概只有王近山的水平,邓洪韩都比不上,遑论林粟。

然而问题又来了,在对匈奴的战场上,李广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军,为何战绩会远远比不上卫青霍去病这样的小毛孩。特别是霍去病,他19岁出道,26岁病死,短短几年间就立下令人瞠目结舌的功勋。这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的天才?加上汉武帝的全力支持?再加上运气??其实如果稍微留意,不仅仅是李广,其他老将军在霍去病面前基本都成了摆设,往往是霍大胜回师的路上,这些老将军的部队才匆匆赶来。这里恐怕不是简单的天才加运气可以完全解释的。

让我们来仔细看看霍去病的战史。

《史记 – 衛將軍驃騎列傳》载,元朔六年, 

大將軍姊子霍去病年十八,幸,為天子ヰ中。善騎射,再從大將軍,受詔與壯士,為剽姚校尉,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百里赴利,斬捕首虜過當。於是天子曰:「剽姚校尉去病斬首虜二千二十八級,及相國、當戶,斬單于大父行籍若侯產,生捕季父羅姑比,再冠軍,以千六百戶封去病為冠軍侯。上谷太守郝賢四從大將軍,捕斬首虜二千餘人,以千一百戶封賢為眾利侯。」

这是霍去病的首次亮相,即功冠全军,故得冠军侯。注意这里“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百里赴利“,一是全是骑兵,二是轻装(輕勇騎),三是没有后方补给(棄大軍),四是远程奔袭(數百里赴利)。这基本上就是后来霍军的主要战术特点。紧接着,三年后,

冠軍侯去病既侯三歲,元狩二年春,以冠軍侯去病為驃騎將軍,將萬騎出隴西,有功。天子曰:「驃騎將軍率戎士踰烏盭,討遬濮,涉狐奴,歷五王國,輜重人眾懾慴者弗取,冀獲單于子。轉戰六日,過焉支山千有餘里,合短兵,殺折蘭王,斬盧胡王,誅全甲,執渾邪王子及相國、都尉,首虜八千餘級,收休屠祭天金人,益封去病二千戶。」

这里虽然只有史迁有意的,干巴巴的照抄功劳簿,但其实是不得了的战绩,“殺折蘭王,斬盧胡王,誅全甲,執渾邪王子及相國、都尉,首虜八千餘級,收休屠祭天金人“,假如李广可以做到其中任何一项,大概都可以封侯了。更重要的是经此一役,汉王朝从此得以控制河西走廊。

注意这里三年的时间间隔。我有一个猜测,就是三年前霍去病以八百精骑验证了一套以骑兵为主力,高度机动,不要后方补给,千里奔袭,寻歼敌军要害主力的全新战法,并花了三年时间,以此训练出一万全新的精骑兵部队。这只部队啼声初试,即一战建功。

从战国到秦末汉初,战场上的主力仍然是兵车和步兵,骑兵已有,但不是主力。《六韜》中说 “步貴知變動,車貴知地形,騎貴知別徑奇道。“ 可见是把骑兵主要作为对敌奇袭的奇兵。李广等宿将带领的应该就是车步骑结合的传统部队,面对匈奴骑兵的进攻,训练有素的他们会环车结阵,以弓弩给敌以杀伤。这样的战法可以有效杀伤,击退敌人,但难以与敌以歼灭性打击。这也是李广等宿将难有成千上万斩获俘虏战功的原因。

而霍去病的新军,完全以骑兵为主力,可以说是一只比匈奴兵更匈奴兵的部队。其武器装备优于匈奴兵(现在不确定知道汉武帝时是否已有马镫,但弓弩,剑甲等装备一定好于匈奴兵)从而单兵战力能与匈奴兵相当,加上更高的组织纪律性,更好的通讯联络(旗语)等,令其协同战力倍增,在千骑,万骑的水平上能有两倍,三倍,乃至五倍于敌的战力(后来陈汤就曾说一个汉兵能顶五个匈奴兵)。

当然,说霍卫(卫青前期一直是霍去病的上司)之练新军是我的猜想,并无直接的史料证据。但也有一些旁证。《史记 – 衛將軍驃騎列傳》提到霍去病,“天子嘗欲教之孫吳兵法,對曰:「顧方略何如耳,不至學古兵法。」“ 霍说学学方略可以,兵法就算了,因为前人从没有过以骑兵为主力的战法,他无从学起,他必须自己创造。《衛霍傳》中还把霍军直接与其他老将军队做比较,”諸宿將所將士馬兵亦不如驃騎,驃騎所將常選,然亦敢深入,常與壯騎先其大(將)軍,軍亦有天幸,未嘗困絕也。然而諸宿將常坐留落不遇。“ 说霍军装备要好于其他军队,士兵也经过挑选。霍军的机动性远高于其他老将军队,能够深入敌后,千里远袭。”然而諸宿將常坐留落不遇。“

还有一条也是颇有趣的,《史记 – 衛將軍驃騎列傳》最后列出了卫青,霍去病手下各自的有功将佐。卫青手下还有一堆的老将,如公孫賀,李息,李沮,李蔡等,多是文,景时期的老将。而霍去病手下只有博德,趙破奴两人,都是跟着霍起家的新人。可见霍所领导的是一支全新的军队。

让我们回到元狩四年的世纪大战

元狩四年春,上令大將軍青、驃騎將軍去病將各五萬騎,步兵轉者踵軍數十萬,而敢力戰深入之士皆屬驃騎。驃騎始為出定襄,當單于。捕虜言單于東,乃更令驃騎出代郡,

这里特别提到霍去病的五万骑是主力部队(敢力戰深入之士皆屬驃騎),专门要找單于主力决战的。还根据情报调换了出击方向。然而最终情报有误,反而是卫青方面遇上了单于主力。

大將軍軍出塞千餘里,見單于兵陳而待,於是大將軍令武剛車自環為營,而縱五千騎往當匈奴。匈奴亦縱可萬騎。會日且入,大風起,沙礫擊面,兩軍不相見,漢益縱左右翼繞單于。單于視漢兵多,而士馬尚彊,戰而匈奴不利,薄莫,單于遂乘六驘,壯騎可數百,直冒漢圍西北馳去。時已昏,漢匈奴相紛挐,殺傷大當。漢軍左校捕虜言單于未昏而去,漢軍因發輕騎夜追之,大將軍軍因隨其後。匈奴兵亦散走。遲明,行二百餘里,不得單于,頗捕斬首虜萬餘級,遂至窴顏山趙信城,得匈奴積粟食軍。軍留一日而還,悉燒其城餘粟以歸。

卫青的汉军骑兵,即便不是如霍军那样的绝对主力,但相信有同样的训练,一样的自信心爆棚,在”大風起,沙礫擊面,兩軍不相見“的情形下敢于左右包抄單于,比匈奴兵更匈奴兵。而单于方面,大概是第一次面对汉军骑兵主力的对决,在兵力一倍于敌手的情形下(匈奴1万,汉军5千),激战终日,竟完全不占上风,甚至发现汉军对其进行两翼包抄。单于最终丧失信心,竟独自逃跑了。卫青终于大破單于主力。

同期,霍去病

出代、右北平千餘里,直左方兵,所斬捕功已多大將軍。軍既還,天子曰:「驃騎將軍去病率師,躬將所獲葷粥之士,約輕齎,絕大幕,涉獲章渠,以誅比車耆,轉擊左大將,斬獲旗鼓,歷涉離侯。濟弓閭,獲屯頭王、韓王等三人,將軍、相國、當戶、都尉八十三人,封狼居胥山,禪於姑衍,登臨翰海。執鹵獲丑七萬有四百四十三級,師率減什三,取食於敵,閒行殊遠而糧不絕,以五千八百戶益封驃騎將軍。」

所谓封狼居胥,登臨翰海,建不世之功。

此战汉军完胜,但代价也相当高昂,士卒损失30% (師率減什三)。但更惊人的是马匹的损失,“兩軍之出塞,塞閱官及私馬凡十四萬匹,而復入塞者不滿三萬匹。” 14万去,不足3万回,损失80%。我相信,霍卫的各五万骑是五万匹马,而不是五万骑兵。骑兵大概各只有两万多,因为这样的远途奔袭一人至少要两匹马,作为换乘及携带必要的干粮辎重。而且,这些军马很可能有相当部分最后变成了军粮。大汉朝之后十余二十年都再没能组织如此规模的战役了,因为找不到那么多马了。所以卫霍之功,也实有赖大汉朝倾国之力。

回到我们的飞将军李广,坦白说,即便卫青能让李广为先锋,假如李广不能指挥新式的骑兵主力部队,他也没有太大机会建功,搞不好还可能丧师辱国,把一世英名付流水。李广的自杀确实是悲剧,他应该有一个更好的结局,但他的时代确实过去了。

对李广的死,司马迁暗托己怀,特记一笔 “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。百姓聞之,知與不知,無老壯皆為垂涕。“ 但后世王夫之却说了一句:“获誉于士大夫之口,感动于流俗之心。” 虽然有一点点刻薄,但也所中不远矣。